何来深爱 发表于 2022-1-26 13:12

短篇小说:无名的来信



作者舒生,一直在跋涉的文字匠,终身写作践行者,自媒体〖读书人的精神家园〗主编,苏格拉底和王阳明思想学说研究者。



无名的来信



马新宇老师可算是寿终正寝了。
虽然不见得他大红大紫,也没有那些声名显赫的人物那样富于传奇,但他的一生是宁静的一生,是安稳实在的一生。
没有子嗣,也没有什么亲人。村里唯一的单身汉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走了。在他临终之前甚至都没有呻吟一声。
他的葬礼上只见到些不了解他的村民和他教过但都没有多大出息且早已拖儿带女的学生。
在他的葬礼上,村长吹嘘说马老师如何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那真是一派胡言。为什么呢?事实上马老师的德行未必如一些人臆想的那么高尚,这方面他其实再普通不过了。
别人担忧的柴米油盐他也担忧,别人贪生怕死他也怕,不同的是在遇到什么困难时,他能镇定自若。说望重则纯属无稽之谈,他哪有什么名望,作为一介民办教师,不过是村民见他恪守尽责而愿在路上碰面主动跟他打招呼罢了。此外村民还以什么方式表达过他们的感激之情呢?实在是没有了。这些人只觉得他比一般的民办教师好一点罢了,况且他们心中虽也巴望子女成才,但在子女的教育费面前吝啬到了家。
说马老师桃李满天下,怕是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感到惭愧吧。从他二十二岁起一直到他古稀退休,这四十八年间他培养的学生考上县立中学的不过百来人;上了高中又考了大学的,不到二十人。这样的业绩,怎么算是桃李满天下呢?
所以说马老师实在是一名普通的民办教师。但他在学生们心中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他教过的学生几乎没有不喜欢他的,因为与其他老师相比,学生觉得马老师关心他们,贴体他们,从不打骂他们;而且马老师更乐意与学生一起体验生活,愿意倾听他们内心的感受;愿与他们分享生活的点点滴滴。马老师的关怀使这些缺乏爱的学生马上就从心里依恋上了他。
最让他们动心的是马老师脸上一直挂着和蔼的笑容,他年轻时有些女学生甚至对他动了春心。可他对女人的事绝口不提。不知是不识好歹呢还是心有所属,对于一切女性明里暗里送来的暧昧眼神他都置若罔闻,不曾理睬;这让村民们无法想通其中的原由。
因此关于他未婚理由的流言村里就有了很多版本。这里我就不打算深究下去。
我这里要讲的是别的。


马老师那张慈祥而温和的笑脸是何时挂在学生心上的呢?相信这也是大家关注的问题。由于逝者已矣,我们无法考证马老师转变的真相,但在阅读了一封“无名的来信”后,他就变得慈祥和蔼了。
前面说过,马老师二十二岁就当了民办教师。这对大西南最穷困的村民来讲,那已经是非常不错的了。他们打心眼羡慕有这样一份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但对马老师来讲却不是什么好工作,他到这村子教书全是“文革”的缘故。他原来的理想是当个作家。
之前他爱文学一如爱命,这毫不夸张,他从县里下放到这里的路上就写了短篇,题目叫《我的命运》(内容恕不奉告,毕竟这个短篇不打算面面俱到)。三个多小时的路程就写了个近万字的短篇,这难道不是天才作家吗?并不是。
县长早发话了,马新宇,别乱写你的狗屁文章,毛主席说了你们知识分子要向农民学习,不要在舞文弄墨了。县长在县文联的会议上教导着后生,并在县地图上指出了小伙子以后的命运。
大概是深刻领悟了县长的话,一到村里安扎,他还真不写文章了。这说明了思想家的作用再大也不如县长的话有分量。
村里并没有闹什么“文革”,大家各干各的活,有什么好闹的呢。山高皇帝远,这村里的事县长也嫌难得管。
书生的到来却也成了轰动村里的新闻。大家一看其文质彬彬的长相,不得了,一定识得很多字;于是村民便提议他去村小学教书,反正那里不正缺一个识字吗?
这事镇长还真批准了,镇长甚至还发话说: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动他。自然,他有了铁饭碗,谁能抢去呢?除了镇长。


他干起了教书这个先前他瞧不上的行当,他的职责很简单:教他们认识3600个常用汉字。学汉字对学生来讲本是很枯燥的,但他毕竟是大学生,优秀的大学生难道还驾驭不了这些乳臭未干的孩子吗?
还真未必,孩子们对知识的渴望并不如对好老师的渴望那么强;而这个愚陋的村小学不知要几辈子才能找到一个让学生喜欢的老师。
他教了三年都是码着个脸,见谁都没好气。
其实他对学生很好。对主动的学生几乎有求必应。但他的眼神里露出不自然的冷漠,连学生们都看得出来。
教书是他的职责。这三年里,他觉得作为一个教师他是称职的。我都委曲求全了,命运不能对我要求太多。他这样想着,一个人会泪流满面。
村里不闹“文革”,学校也就很平静;村子也很开放,连许多女娃都送进学校识字了。在他教的班上就有十多个女生。当然,她们只能坐最后的几排。
这些女孩比男孩念书认真。但对他来讲都一样的,因为在他的灵魂深处他不愿沦落在此。他骨子里觉得他与这个村子格格不入,他有一种压抑不住的优越感。所以前三年他对学生的好毋宁说是出于责任,不如说是出于某种自尊;他不关心学生,否则的话就不会只记得他们中的四五个名字;至于那些内敛安静的女孩,他一个名字也叫不出。
三年后的某天早上,当他如往常一样来到讲桌前时发现了一个陈旧发黄的草稿本。那是个女孩的名字,他随意打开它,上面的墨迹还未干,歪歪斜斜,显得很稚嫩;他打开了本子,第一行是醒目的“致马老师”字样;他心里有丝悸动,但他没再看下去,而是把它扔回桌上,开始了新一天的讲课。
这堂课上他显出异乎寻常的激动;但学生们并没看出他的些微变化。
白昼像往常一样流失。夜晚,昏黄的灯泡下,他开始读信:


马老师,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分,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给您写信。
有些话实在是太想对您讲了;你是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启蒙老师。从你的课堂上我学到了许多东西,尤其是你的教学让我们痴迷;你讲得太好了,当然也可能是我们见识太短。
但这些都不是我想说的。因为说实话,我自己对知识并不感兴趣;所以你讲得再好也不会打动我。那为何我一直坚持听您讲课呢?
因为我搞不懂生命是怎么回事。你来的那年我就患了绝症,父母本来是瞒着我的,但有次我还是从他们的夜话中得知了这个消息。
他们不会告诉我什么是绝症,可他们让我知道绝症就意味着活不了多久。那时我才九岁,生的问题都不懂,又怎么知道死的恐怖?催使我来听课的,就是想来听听你是如何解剖生活的。
要你是其他的老师我决不来,因为我已说过我对知识不感兴趣,况且我的身体那么糟糕也不允许我来。但听说村里来了一位很有才华的老师后,我就不顾一切来听您的课了。
我一直坐在最后一排最靠北的角落里。三年里,我一直坐在那里听您讲课,位置从没变过;我知道您不知道我的名字,但知道又有什么用呢?我就要死了。
我只是来听您讲课,我等待着有天您会给我们讲关于生活的知识。那是我最需要的,我迫切希望从您的嘴里获得生命的真谛。
三年过去了。我还坐在原地,我没有听到您关于生活的讲解。您只字不提生活,让我感觉您好像没有生活似的。
“您竟然没有将生活的秘诀讲给我们听,……” 刚开始您确实让我感到失望,您毕竟没有教会我什么是生活。可是您的形象又在我脑中来回滚动着,并且是同于先前我印象中的那个您。
另一个您让我觉得您不再是高大的形象,而是一个满脑子哀愁的人。
我说您是个哀愁的人对吗?您从来都没有在我们面前微笑过,难道是我们让您哀愁的吗?
这怎么会呢?老师一定不会和我们这帮孩子计较的;马老师一定不会,我深信。
马老师,你的哀愁的样子改变了我最初来上课的目的,后面我就想着看到您的微笑。很多时候因为想您夜里睡不着觉,也因为想您让我的时光不再那么无聊。
我是永远见不了您的微笑了。马老师,您最终也没告诉我生活的意义,但有时我会想象自己死了后的样子,那东西感觉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
我也梦到过自己死后的样子,在哪里我变成了一缕青烟,慢慢地升上了天空。天啊,这样的梦有时甚至让我想死;因为那东西并不可怕。
我是永远见不了您的微笑了,我为梦想没有实现而感到遗憾。但说不定我又搞清楚它了呢?我宁愿相信我能给您写信就有了启迪。夜幕降临,我常常望着无限高远的苍穹,我想到夜幕是如此的浩瀚,却仍有点点星光在闪烁,这景象震撼了我。
我不禁想,纵然生命爬满了皱褶,我们依然可以笑对无常。
马老师,祝福您。虽然没有见到你微笑,但我相信会有同学见您微笑,而且我相信他们能时常见到您的微笑。但愿时时刻刻都见您脸上挂着微笑。
我无需报出我的名字,我太微不足道,就像一滴露水一样;况且名字也没有什么用吧。
好了,永别了。马老师,等您在明早收到这封信时我已在妈妈的陪伴下安息了。
信将由妈妈带来,放心吧她不识字。我太微小。
永别了。马老师,但愿在天上看见您的微笑。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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